山中种菜_心在田野,难去远方

3号看房团    2022-05-13    255

 一

 

刘文清是我们在麻墈菜地遇到的第一个人。

 

这一天是周日,厂里不用加班,进厂刚一个月的文清回到麻磡菜地帮父母种菜。她穿着白上衣、蓝牛仔、长统胶靴,正在移栽白菜苗。不用工具,徒手作业:蹲着身子,左手在地里扒出小窝,右手把菜苗安放进窝里,再在菜苗根部掩上土,循环往复。她告诉我们,刚进厂有些不适应,每天忙到手腕酸疼,对栽菜有些影响。但她仍然动作麻利,平均不到两秒钟就能栽好一株菜苗。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但栽不到几行就两腿酸软,远远落在她的后面。

 

麻磡菜地位于西丽山中、西丽水库边,离白芒、麻磡各有三公里多的路程,随山势呈“V”字形走向,菜农们居住的一排低矮屋舍像是卡在“V”字中间的一横。文清家租种的三亩菜地夹在邻居们的菜地中间,每块菜地边都有水窖,水窖里的水引自水井。春天雨水足、菜地墒情好,一窖春水长期无人眷顾,长满了青苔,颜色发绿发暗。栽种完两畦菜苗,文清挑起水桶到水窖打水。水桶底部被焊上了长长的、顶部像花洒一样的喷头,文清双肩各担一桶水,两手分别抓住桶口的横木,轻轻一按,细密的水花便欢快绽放,水珠轻柔地洒进地里,滋润着种下不久的菜苗。菜地边有塑料水管,我问文清为什么不用水管浇水,她说:“水管水太大,会把菜苗根部的土冲走,影响成活。”

 

1987年出生的文清,种菜的历史已长达12年。2005年,18岁的刘文清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带着一个妹妹从老家揭西来到深圳西丽。她和妹妹走下长途汽车,又坐上了前来迎接他们的父亲的摩托车。摩托车一路颠簸抵达菜地,从车上下来,她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现实的环境和她梦想中的生活差距太大。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杂乱简陋的房屋、入目皆是的黄土,让她马上开始怀念在老家的日子。但她很快也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1988年,父母就带着哥哥来到深圳种菜,她不到两岁就成为留守儿童,生活起居全由祖奶奶照料。此后,三个妹妹相继在深圳出生,父母怕她一个人在老家太孤单,把大妹妹送回来和她做伴。她已经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在老家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自然要到深圳投奔父母。

 

虽然是菜农的女儿,文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菜农。留守儿童的经历,让她很小就学会了独立。刚来深圳,父母让文清帮忙种菜,说是等有合适的机会再帮她找一间工厂打工。她当然没说什么,干就干呗。没想到,干着干着,她竟然喜欢上了这里:屋后有山,山上有树,树上鸟鸣清脆;门前有菜,菜地一片碧绿,还有花儿盛开;不远处是水库,水库绿树环绕,水面阔大、波光粼粼,极富诗情画意。她的脑海里浮上来上学时学过的一些词语:世外桃源、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文清慢慢爱上了种菜。她觉得种菜没什么不好,虽然要日复一日地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这里有满眼的绿意、馥郁的花香、清新的空气,有小鸟、蜜蜂、蝴蝶做伴,她似乎还有一项特异功能,能听到蔬菜们嘿呀嘿呀比着赛长大的声音……耕地、整地、播种、间苗、移栽、浇水、施肥、搭架、留种,她都是一把好手。习惯了种菜生活,文清不但不觉得辛苦,还有一种在广阔天地潇洒驰骋的自由与畅快。不管种菜还是收菜,她的心情都是愉悦的。不光种菜,她还帮父母卖菜。他们家在麻磡菜场租了一个摊位,头一天下午从地里把菜收回来,装进用铁丝编成的大菜筐,第二天早上七点,父亲准时用摩托车把她和三大筐蔬菜一起送到菜场,然后回家去菜地忙活,留下文清一个人守着菜摊。菜场卖菜的基本上都是大妈大嫂,妙龄少女刘文清往菜摊边一站,想不引人注目都很难。加上她家的蔬菜卖相好、价格公道,菜总是卖得特别快。往往还不到十二点,三四百斤菜卖完,父亲就骑着摩托车来菜场接她回家了。从麻磡到菜地都是蜿蜒的山路,路上是荔枝树洒下的浓荫,迎面吹来的风凉凉的。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文清心里除了惬意,还是惬意。

文清刚来时,麻磡菜地只住了四五户人家,菜地面积也没有这么大。后来,从老家过来的乡亲越来越多,菜地面积扩大,人口也越来越稠密,越来越有了村子的模样。文清的几个妹妹慢慢长大,先后进厂打工。2008年,文清也进了石岩特邦电子厂,成了一名打工妹。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文清,心里老是想着菜地的好,一得空就跑回来,时间充裕的话,她还会在自己睡惯了的床上睡一晚,第二天再赶回工厂。2009年,她从特邦厂辞工,又回到麻磡菜地。2010年,她嫁给一位在麻磡村承包荔枝林的陆丰小伙,在麻磡度完蜜月就又回到菜地,婆家倒成了她偶尔回去小住的旅馆。2012年,儿子子淇出生,她更是光明正大地住到了娘家,一边带儿子,一边种菜。直到今年三月初,她第二次进厂。她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留在了深圳,留在了菜地。

 

一转眼,子淇已经五岁了。小家伙在麻磡上幼儿园,每到周末,便和妈妈一起来到外婆家。住在菜地的小孩很少,这一天,孤单的子淇把邻居家一副废弃的铁架当成玩具,拖着它满村子疯跑。玩腻了,又操起外公和妈妈用过的铁耙来锄地。这个时候,他的妈妈在厨房里忙乎,外公外婆在另一块菜地收菜。小子淇独自一耙一耙地认真挖着地,没人教他,但一招一式已经像模像样,看了,让人欣慰又心酸。

 

 

上一次来菜地,我们每人买了一些新鲜蔬菜带回家,大家都说好吃。3月19日,我们第二次来到麻磡菜地。事先,我和文清说好,我们要去她家蹭一顿午饭。

 

出发时还是多云天气,走到半路开始下雨。约好九点半到,我们到时,文清还没来,她爸刘叔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刘婶去了麻磡菜场卖菜。这是我们第二次走进刘家,第一次来时,刘婶热情地邀请我们到她家喝茶,还拿出从老家带来的油炸糕招待我们。刘家在村头第二户,家里的格局和其他菜农一样:两间屋子,各自一分为二。一间是卧房,分成两个卧室;另一间是堂屋,前半部分是吃饭、喝茶、会客、看电视的“多功能厅”,有一张旧饭桌、一张旧沙发、一台电视,一张旧挂历挂在墙上,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后半部分用一道齐胸高的矮墙隔开,放置一些日用品和杂物。屋子的门楣和山墙都很矮,屋内显得逼仄凌乱,光线阴暗。屋外紧挨卧房的,是用砖头、铁皮搭起的只有两个平米大小的厨房,厨房里有柴火灶、煤气炉、一应厨具和一只大号的塑胶水桶。

 

我们和刘叔聊了一会儿天,门外传来发动机的响声,一位小伙子骑着摩托车,车后座上坐着文清和子淇。小伙子是文清的老公小钟,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小钟中等个子,帅气、精干。他比文清大四岁,但看上去却比文清年轻。我们简单打过招呼,拿马拿出我们从白芒菜场买来的几斤肉、一条鱼,小钟接过去,两口子就进了厨房忙活。小钟主厨,文清打下手,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饭菜的香味。

十二点左右,刘叔从麻磡菜场接回了刘婶。今天下雨,菜比平时卖得贵一些,四百多斤菜卖得精光,刘婶很高兴。这时候,文清两口子也把饭菜端上了桌。一共有五个菜:清炒油麦菜、炒菜苔、白菜炖瘦肉、红烧海鱼、煎草鱼,小钟很谦虚,一直说他很少下厨,做得不好吃,要我们多包涵。当然,菜的味道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差。刘婶给我们每人斟了一杯自酿糯米酒,几口酒下肚,饭桌上的气氛便更加活跃,小钟和我们聊得很投机,说起他之前经常偷偷去西丽水库用网捉鱼和帮丈母娘卖菜的往事,脸上满是笑意。文清却不像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放得开,看上去有些沉默。

 

菜地位置偏僻,交通不便。这里不通有线电视、没有手机网络,自制的电视天线只能收看三四个频道的电视节目,文清的业余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好在她家隔壁邻居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儿,在年轻人稀少的菜地,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偶尔也会出去逛逛,先步行到白芒,再坐车去西丽,或者更远的地方。从土里刨食不易,女孩子们心疼钱,所以她们去的都是一些免费的市政公园,或者去购物中心看别人大把大把花钱购物,自己在心里暗暗羡慕。种菜少女刘文清其实有一颗文艺心,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书,《忏悔录》、《世上另一个我》、《追风筝的人》、《我的名字叫红》等经典小说陪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雨的白天和难眠的夜晚。文清还尝试写过一些东西,厚厚的几个笔记本,记录下了一位少女幽深的心思和隐密的心情。

每个少女都怀春,文清也幻想能碰上一个白马王子。但生活在偏僻封闭的菜地,没有太多机会和异性接触;在石岩打工的那两年里,车间里也都是清一色的女工。2009年夏天,从石岩工厂辞职的文清又回到麻磡菜地。她的勤快和能干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住在麻磡,家里养了一群鸡,经常骑着三轮车到菜地,把菜农们收菜时丢弃的菜叶捡回去喂鸡,他就是文清现在的老公公、小钟的父亲。钟老汉育有六个儿女,有一个儿子在麻磡承包荔枝林,还没有成家。老钟找老刘打听了一下,觉得文清和小钟的年龄刚好合适,就回家跟儿子说了这事。在他口中,文清是一个懂事、孝敬、踏实能吃苦的女孩,他反问儿子:“这年头,还有几个女孩子愿意跟着父母在那样鸟不拉屎的地方种菜?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你上点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家店了。”老钟一席话,让小钟不由得心动。于是,在两家父母的撮合下,文清和小钟见了一面,彼此也很有好感。文清不知道她会以这种方式与爱情邂逅,也不知道小钟能不能算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但他给她留下了一表人材的好印象。另外,他俩离得近也让他在文清心目中加分不少——她在潜意识里觉得,以后要是嫁到钟家,可以随时回娘家帮忙种菜。接下来,两个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2010年春,文清嫁给了小钟,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小钟忙着打理荔枝林,文清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回到菜地长住。刚刚过了一个蜜月,她就从新娘变回了菜农。

 

吃完饭,小钟说家里还有事,骑上摩托车、打着雨伞回了麻磡,文清则帮着父母收拾厨房。在紧挨着厨房的卧室里,子淇正和另外三个小伙伴在做游戏,当年文清闺房的床铺,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候,小子淇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与兴奋——有两个小伙伴不是这儿的常住人口,她们是隔壁家邻居的外孙女,跟着妈妈从香港回来探亲。而她们的妈妈,正是文清当年的闺蜜。两个曾经一起种菜的女孩儿,一个远嫁香港,成了客人;一个留守菜地,仿佛一只飞不高的风筝。

 停在菜地中央的挖土机                                                                                      

 

2015年12月,南山区环保水务局联合西丽水库管理处、西丽街道执法队、西丽派出所等单位强力清理西丽水库白芒、麻磡片区违法建筑和花棚550平方米。至此,西丽水库一级水源保护区已移交地块上的违章建筑基本清理完毕。行动当天,各执法单位共出动执法队员、联防队员、保安员等近60人,挖机3台、执法车辆10台。

 

南山政府在线网2015年12月23日关于此事的报道是这样描述的:清拆工作开始进展较顺利,但在清拆麻磡片区一处约100平方米历史遗留砖瓦房时,曾一度发生菜农抗拒执法的行为,后经执法人员和办案民警耐心宣传和劝导,最终顺利完成清拆行动。接下来,西丽水库管理处将尽快安排种树复绿,并加强移交土地范围内的巡逻管理,杜绝发生种养回流情况,更好地保护饮用水源环境。

 

这则新闻里提及的“麻磡片区违法建筑”,就是麻磡菜地菜农居住的屋舍;“抗拒执法的菜农”,就是和刘叔比邻而居的乡亲。这次大规模的“拆违”行动,把麻磡菜地位于西丽水库一级水源保护区内菜农居住的屋舍清拆一空,十余户菜农不得不离开此地,另谋生路。麻磡菜地原来居住着二十余户菜农,现在只剩下位于二级水源保护区内的六七户人家。以前门对门的两排房舍,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排——老刘他们其实也搞不清楚一级水源保护区与二级水源保护区的分界线到底在哪里,只知道他们的房子与被拆的房子相距不过几米。坐在家里,他们一抬头就能看见面前满地的瓦砾和残破的门窗,还有那些离去的菜农们来不及带走的水缸、老式加重自行车、床垫和变形的锅盆。菜地都在一级水源保护区的范围内,其实早已经被政府征收,因为还没有拿到他们该得的青苗费,菜农们就先将就种着,哪一天政府不让种了,他们就得像已经离开的那些老乡们一样,卷起铺盖各寻营生。就是还能种菜,他们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位于二级水源保护区里的房子,早晚也会被政府拆除,到那时,他们也得离去。

菜农们被拆除的房舍

刘叔和他的邻居们其实早就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七户人家,大部分人的想法相同——回老家。刘叔在乡下的老家有房产,还在石岩黎光村买了一套小产权房;老林、老王、老吴都在老家市区或县城买了房子。刘叔他们已经六十多岁,最年轻的老王也已年近五旬,他们这个年代的人,讲究叶落归根。

 

但是文清还没有给自己想好退路。在麻磡29号工业区三栋二楼有一家名叫银星的电子厂,文清进去才干了一个多月。她干的是杂工,有时也要开机,每周上班六天,每天加班到晚上九点钟,一个月下来能拿到3500块左右。在深圳生活了十二年,除了之前短暂的两年打工生涯,剩下的十年时间,隐居田园的文清一直在与蔬菜和土地打交道,几乎与外面的工业化时代格格不入。她早已经不习惯工厂生活,看到转动的流水线、听到机器的鸣响,她有些本能的排斥甚至恐惧。但是,不会偷懒的她依然在尽最大努力来适应这份工作,她曾经在移栽菜苗时抱怨,“每天上班很忙,体力几乎透支,感觉种菜比打工好多了。”对文清来说,种菜成了一种情怀,如果可以在它和打工之间选择,她当然会选择种菜。但是,生活似乎并没有给她太多选择的机会。帮父母种菜纯粹是义务劳动,除了可以吃上免费的新鲜蔬菜,文清不能从种菜获得任何其他收益;小钟的荔枝园效益不好,随着子淇一天天长大,家里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文清慢慢意识到她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体会钱的重要。和现实比起来,情怀总是奢侈品——她必须承担起自己在生活中的责任,进工厂打工几乎成为摆在她面前的唯一出路,不管她有多么不甘。现在,她只能利用星期天厂里不加班的时间回到菜地给父母帮帮忙。在心里,她已经把这当成是对即将结束的种菜生活的缅怀。

麻磡路29号工业区,文清在这里打工 

小钟承包的荔枝林今年年底合同到期,本来可以续签合同,但老板想提价,小钟算了算,提价后根本无钱可赚,再加上他跟荔枝林打了十几年交道,不想再在这一行刨食,就不打算再续合同。小钟有个姐姐在东莞做小吃生意,他计划今年八月份荔枝收获后去东莞,看看能不能在那边找到发展的机会。文清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跟着小钟去东莞。前几天,老板透露了要提拔她做组长的想法,这意味着,她的工资也将随之增长,这让文清很是开心;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有她割舍不下的父母和菜地,尽管推土机可能就在下一秒开进菜地,将菜苗碾进泥土,把房舍推成平地。

 

其实,文清一直打算在深圳定居。但小钟没有买房,她现在和公婆一家住在搭建在麻磡荔枝林里的铁皮屋里,每天步行近半个小时到银星厂上班。按照官方标准,这是典型的违章建筑,谁都不知道他们还能在这里住多久。父母在石岩黎光村买了一套一百多米的小产权房,但那是他们留给哥哥的财产,文清只能以客人的身份偶尔去串串门。3月13日,她在发给我的里说:“我们都在底层,但却不知道怎样逃离。没有人关注我们何去何从。”

深山中,被遗忘的摩拜单车 

麻磡菜地一户菜农被拆除的房舍废墟上,停着两辆摩拜单车。菜农老吴说,十多天前,两个到山里来看桃花的女孩迷了路,把单车落在了这里。这两辆工业化时代的现代科技产物在残砖断瓦和菜花蜂蝶的包围中,透出一种别样的况味。那两个女孩还记得她们曾在这里落下过单车吗?还要过多少天,才会有到山里寻找桃源的人发现这两部单车?他们会把它们带出深山吗?没有人知道答案,就像文清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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